池静萱：“毛主度”标语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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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池静萱，祖籍福建闽清三溪乡溪源村，抗战期间黄埔军校金牌战术教官池一东之长女。
池一东是抗日密电专家池步洲的亲侄子，自幼丧父，由池步洲资助上学，1937年随家属迁南京，同年(16岁)升入黄埔军校，为第14期二总队步兵二大队第五队学员。
池一东抗战期间内（1939年初）迁四川成都，在成都北较场为中国远征军培养了数批军官，被同事和学员誉为“金牌战术教官”。
池一东抗战期间，授课学员近40000人，其事迹成为川军“一寸山河一寸血”可歌可泣抗战史的一部分。
池一东，2013年11月14日于成都去世，享年92岁，成都及全国媒体都曾以黄埔“金牌战术教官”报道其生平事迹。
关于池步洲及闽清三溪溪源池氏，参见以下报道：
提起那个年代，简直就是“疯儿动”哦！——平叔
“毛主度”标语的悲剧
文/ 池静萱
1966年夏，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，一个酷热的季节。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范围内铺天盖地而来。
年仅16岁的我们是黉门街中学初三的学生，对外面世界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的涌动还没来得及反应，学校就停课了。紧接着宣布上面的通知：废除“封、资、修”的考试制度。
在一阵阵我们以后为之付出了沉痛代价的“乌啦”声中，同学们抛弃了书本，继而懵懵懂懂、自觉又不自觉地卷入了口诛笔伐“三家村”、“四家店”、“走资派”的斗争中去了。
跟着狂热没几天，我和班上另外几个同学就被打入了另册——“黑五类狗崽子”（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分子的子女）。这以后，一切与“保卫毛主席、捍卫党中央”有关的活动都不让我们沾边。
每天早上，我们畏畏葸葸地到教室里跟在别人后头高呼一阵：“誓死保卫×××”、“坚决拥护×××”、“把×××揪出来”、“砸烂×××的狗头”之类的口号，然后就唱毛主席语录歌，唱“老子英雄儿好汉，老子反动儿混蛋，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，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，滚！滚！滚！滚他妈的蛋！”
直唱得心里发怵。
然后我们几个“狗崽子”就闭声闭气地到教室里属于我们的那个角落，羡慕地看着别人继续地“把革命进行到底”。
一天，班上的“红卫兵”（由“红五类”出身的同学组成）和“红战友”（由介于红、黑五类之间的“麻五类”出身的同学组成）要写大标语到街上去张贴。
他们嘀咕了一阵，最后，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、腰系军用皮带、出身于革命军人家庭的赵卫东双手叉腰，迈着八字步走到我们面前。
他君临天下般地扬扬头，满脸一个个革命的青春疙瘩胀得通红。
他鼻子里猛地哼了一声。
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，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让我低眉垂脸。
只听得他提高嗓门问道：“你们愿不愿意选择自己的道路，跟毛主席走？”
“愿意！”抢答似的，大家异口同声。声音之响亮，当时若有一个心脏病人在场，在这突发的吼声中非倒下不可。
试想，这个时候谁会选择“滚他妈的蛋”这条路呢？
他接着说：“今天是考验你们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时候了。”
我们不解地相互看看。
“不要四处看！”他又喊道，“今天交给你们一个任务，帮助红卫兵写革命标语，到街上去张贴。”
原来如此。
说实在的，班上的那些“才子”，什么“小爱迪生”、“小普希金”、“小王羲之”等等，几乎全都属于“黑五类狗崽子”。
说到写标语，平时被大家称之为“邓羲之”的邓××自然成为大家推举的人选。
她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女同学。据说幼时多病，所以身体比一般同学矮小、单薄。她出身于书香门第，曾祖父是晚清的翰林。从小受家庭的熏陶，“邓羲之”练得一手好字。
因被大家推举，“邓羲之”清秀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红晕，眼睛亮亮的，看得出兴奋多于羞涩。她一边说：“我写不好”，一边走到教室左边一张桌子旁。
我们十几个“狗崽子”几乎是蜂拥而上，铺纸的铺纸，倒墨汁的倒墨汁，找毛笔的找毛笔，一副众星捧月的架势。
细心的女同学还找来两个砖头给她垫脚，“哄”的一声，大家都笑了！那么多天第一次开心地笑了：因为她个子太矮，更因为“狗崽子”们终于有幸加入了“革命”。
一切就绪后，大家都催促着她快写，希望她能为我们这些人露露脸。
她选了一支特号大楷笔，握在纤细的手中。静悄悄的，加上这时也围拢来的红五类及麻五类同学，足足有二三层人，几十双眼睛都盯着她的手。
“邓羲之”左手按纸，右手饱饱地蘸了一笔墨汁，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，墨汁一滴滴掉在纸上，空气似乎凝住了，这时只听到有线广播里正高亢有力地唱着：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，不是做文章，不是绘画绣花，不能那样雅致，文质斌斌，那样温良恭简让。革命是暴动，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！……”她站在砖头上的双腿直了直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牙齿咬住下唇，眼睛微微一阖，悬肘在纸上写下了“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！”
赵卫东肯定地说：“好，接着写。”
接着她又用楷书写下了“坚决捍卫十六条”、“打倒党内外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等标语。慢慢地，她挥毫自如了。随着周围一阵阵喝彩声，她逐渐进入了忘我的境地。
这时，不知谁在旁边说了声：“毛主席喜欢狂草。”一些同学便附和说：“对，来一幅狂草。”
话音未落，她果然“狂”了起来：“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、伟大领袖、伟大统帅、伟大舵手——毛主席万岁！万岁！万万岁！”随着她的疾书狂舞，眼看就要一气呵成，好多人的嘴都张开了，只等狂呼叫好。
可是，实在遗憾！“毛主席”的“席”字被写成“度”了。只见她就着狂劲大笔一挥，给“毛主度”三个字划了一个大“×”，并说：“不要紧，重来。”随即把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，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，又疾书开了。
几十幅革命大标语在热烈的气氛中完成，大家争先恐后地随赵卫东等上街张贴去了。
人民南路、红照壁、市体育场，凡是我们认为影响大、人群多的地方都贴上了。自然会听到诸如“看不出这些娃娃的字写得这么好”之类的赞誉声。“邓羲之”那略带倦意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欣慰。
这天是“停课闹革命”以来，大家最舒心的一天。我们似乎觉得，这是最革命、最神圣的一天。
第二天，为了“继续革命”，我比平时提前10分钟到了学校，谁知比我去得早的同学多得是。突然听到一个女生说：“快去看，初六六级四班出现了反标！” 我们班？我心里一阵紧张，一头跑进了教室。
原来，昨天被“邓羲之”丢在地上的纸团，不知又被谁捡起来贴在黑板上了，下面还用粉笔写着：“请革命师生们注意：这是一幅恶毒诅咒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动标语！”并特别在那个“×”的上面用箭头做了标记。天啦！这把“×”，这把昨天仅用来表示要重新写过的“×”，这把在我国文化中有着特殊意义的“×”，这把记载着20世纪共和国土地上居然还流行着文字狱的“×”！足以把这个16岁的纤弱小姑娘打入十八层地狱！
教室的四壁贴满了写得歪七倒八的标语：“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——邓××”，“把小邓拓揪出来示众！”“谁反对毛主席，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！”
再瞅一眼教室右边的一角，是一副不忍目睹的惨状：比我来得还早的“邓羲之”突然变成了“小邓拓”，被红卫兵贴着头皮剪掉了半边头发，剩下的半边头发乱七八糟地披在头上、脸上。头、脸及身上被交替倒上了墨汁和红墨水，还沾满了口痰和鼻涕。
她惊恐地蜷缩在地上，单薄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，看上去像只做错了事正被主人呵斥的小羊羔，满脸的墨水、口水、泪水交替着往下流。
平日里总是端端正正佩戴在左胸的毛主席大像章也不知被谁抢走了，红背心也被扯烂了。
我的心在发抖，同时也在庆幸，好在昨天被推举的不是我，因为在班上，我写的字仅次于“邓羲之”。
突然，一阵叫骂声响起，满脸愤怒、浑身亢奋的红、麻五类乃至黑五类的同学在赵卫东的带领下把“邓羲之”从地上抓起来，把一块平时教室用的小黑板挂在她的脖子上，上面写着：“我是黑五类狗崽子，小反革命分子、小邓拓。”
接着便推搡着，高呼着当时最流行的“革命”口号上街游行示众去了。挂黑板的铁丝在她细细的颈项上深深地陷进去。
“邓羲之”当天在街上就精神失常了，嘴里老是念叨着一句话：“我不是故意的，真的不是故意的！我不写字，我再也不写字了……”有人说她装疯，挨了不少打骂。
她没有被判刑，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。
后来，听说她恢复了神志，带着后颈上一条粗粗的癍痕投亲靠友，去了边远的农村。直到1979年才随最后一批知青返城。
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：平叔闲谭（ID：psxt818）
作者｜平叔，知名闲人一个。喜欢写写有意思的文字，喜欢研究美食，喜欢自驾山野，尤其是西藏。茶是每日里都要喝的，龙门阵也是要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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